風 蘭
我對風蘭一向是嗤之以鼻的。 風蘭短厚的葉片呆板無靈氣,在我看來是不入流的旁門左道。 我喜歡的是國蘭,屈子說:“余既滋蘭之九畹兮,又樹蕙之百畝。”我沒有百畝之多,但也有百來盆。國蘭蒔養傳統綿延千年,愛好者樂此不疲。數百年前乾隆朝的名品亦生生不息傳承至今,一盆汪字,一叢宋梅,自帶歲月滄桑,修長的葉片搖曳生姿輕舞弄影。春夏秋冬,春蘭建蘭,或墨蘭寒蘭,綻放幾莖可人的花朵。幽幽蘭香飄進詩意的、慕古的心靈,怎會不喜歡國蘭? 福建的陽春三月,是沒有國蘭開花的,雖是蕙蘭花期,但閩地溫暖,花苞難以低溫春化。只能眼睜睜看著一個個鼓囊囊的苞兒在春風中漸漸發黃枯萎。造物真是有趣,多少草木迎著楊柳風興高采烈成長,卻獨獨蕙蘭花苞在萬物復蘇的季節里凋謝。 照例在春天里,我的蘭架上是絕無蘭香的。 一個午后,我分明聞到了蘭香,一飄而逝,待要分辨時,鼻息里不過是泥土與青草香,我笑自己被蘭花熏迷了七竅。但很快又飄來一絲香味,彎彎曲曲似與我捉迷藏,不過我現在確認是某種蘭香了。 或是遲開的春蘭或蓮瓣蘭吧,我心想。尋香得蘭,竟是一小叢風蘭,從葉夾中抽出兩朵新雪般潔白的小花,張著五個薄薄的瓣兒,半個指甲蓋都不到,小如芥子卻靈動如飛天,時有梔子花般的香氣襲來,雖不濃烈卻悠遠清曠,讓我恍然間有脫然物外般的感覺。 這板風蘭四五苗簇生在一起,固定在巴掌大一塊松樹皮上,穿一條鐵絲掛在蘭架下,被花盆遮擋難以發現?;野蹈砂T的根像老農臂上的青筋深深嵌進松皮里,或者懸空著追蹤著養分及水汽的蹤跡,因長期缺水,這些蘭根都萎縮卷曲著。我忘了這一小板風蘭究竟從何而來,它被隨便扔在角落,沒人為它澆過水、施過肥?,F在,它不動聲色地開花,用淡淡的芳香向自然致敬,我莫名地感動起來。 我開始了解風蘭的一切…… 在龐大的蘭科種群中,風蘭是個異類。蘭草植根大地,從泥土與腐殖物中汲取營養,但它卻飄然生長在大樹干上或陡峭濕冷的巖壁上遠離喧囂。它餐風飲露,花開風里,“風蘭”之名由此而來。嚴苛的生存環境鑄就它不同的品格,風蘭葉片短小厚硬,一年僅長兩片葉,它不資泥土、垂下條條彎曲細長的蘭根艱難地從空氣中獲取養分,張開的小葉在樹蔭下努力掙得稀疏的陽光。 這種有著不屈靈魂的小生靈,竟一直被我瞧不起。 我了解得越多,對風蘭越是生出一種敬佩。它飄搖的身世就像那晃蕩的根,風蘭與世無爭,圍著樹干或石壁不斷地繁衍下一代,蘭子蘭孫濟濟一堂。卻也不可避免地蒙受滅頂之災。風蘭分布狹窄,僅在舟山群島及閩北、贛北的少數區域。風蘭量雖少,但它那帶著仙氣的飄逸蘭根和厚硬綠葉形成了獨特的視覺沖擊美。上世紀80年代,深知風蘭賞玩價值的臺灣商人探聽到舟山群島有風蘭,拿著樣品大肆收購,從一斤5元漲至數百元,直至無蘭可采。曾經像草皮一樣鋪滿礁石的風蘭,一度再也尋不到成片的了,甚至極偏遠的海島也無法幸免于難。它孤苦地看著自己的父母兄弟背井離鄉,漂洋過海從此天各一方。誰說那寸寸幽香沒有思念的味道?誰說它們在高高的崖壁樹顛不是在望眼等待海那邊的親人…… 我將曾經棄如敝屣的風蘭置于書案上,不幾天,我發現那些萎縮的蘭根豐滿了起來,有那么兩條根竟長出了淡紅晶瑩的根尖,它抓住春天的一切機會讓自己成長。望著兩朵普陀洛迦“美麗的小白花”,我沉思著,無論環境慘淡或苦難深重,它聽從季節的吩咐堅韌生長、悠然開花。 都說養蘭修心,于蘭草間磨煉心性,忘卻塵世浮華。“不知有漢,何論魏晉。”這幾株風蘭,這恬淡的兩朵小白花照見自己的淺薄與無知,讓我慚愧,催我警醒。 我想好好跟它說說話,有風吹來,吹散蘭香,吹亂思緒,竟不知該從何說起了…… (謝春武 作者單位:閩西監獄) |